人生,起起落落。
需要注意的是,这不是起落起落,而是起起落落。
有的人的高点是在青少年,出场就是巅峰,青少年之时旁人还在街边滚铁环,然后他就已经可以坐上四铁环了,但是随着家中某个人进去了,顿时就从巅峰跌落,直至三四十岁依旧有一顿没一顿,浑浑噩噩。
也有的人会晚一些,前二三十年一事无成,然后抓住了风口便是扶摇直上,顿时变成千万人仰慕的对象,然后在风口上待久了,以为自己真的能飞了,朝着,结果风停了,哗啦就掉下去了。
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,一生当中机会也就是那么几次,甚至只是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,只有在多年之后回想起来,才会发现自己原来距离梦想成真只有一步之遥。
王耘就是如此,他原本以为跟着曹操进攻关中不果已经是最倒霉的时间了,随后多少应该会止跌反弹吧?结果让他想不到的是,这只是下跌的中转站,谷底似乎遥遥无期。他的气运,似乎在少年时期就用光了。
他年少之时,家境尚可,所以有多余钱财供给他去学武,拿枪弄棒呼啸乡野,可是在黄巾之乱的时候,一切都被改变了。
幸福的家园消失了,慈爱的父母死亡了,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悲伤,悔恨。
后悔的是自己年幼的无知,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和父母顶撞,调皮捣蛋。
痛恨的是那些黄巾贼兵,贪婪疯狂毁坏了他的家乡,也自我走向了毁灭。
所以后来王耘以良家子的身份参军了,在曹操麾下围剿那些黄巾乱贼……
在他跟着曹操战胜了二袁的时候,他以为天下必然归属于曹操,那个时候,他是骄傲的,因为他觉得他跟胜利者站在了一起,也必然会走向胜利。
而现在他不再这么觉得了。
尤其是在雒阳城内驻守的这一段时间内,看着骠骑军越来越多,而自己这一方的形势越来越差。
河洛的局势,一日坏过一日。
满宠先前在伊阙关的布置,也短暂的给王耘带来了一些希望。
水火无情,如果满宠在伊阙的布置,确实能用伊水淹没一些骠骑军,那么在雒阳城头上的曹军兵卒必然会登城而观赏,欣喜而雀跃,士气自然会得到极大的提升。
可惜啊……
虽然王耘也清楚,大多数的计策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等,才有可能实现,可是眼瞅着满宠的谋略虎头蛇尾的没了消息,骠骑军几乎是丝毫无损的出现在了雒阳城下,就算是嘴里不说,心中也开始打鼓起来。
局势崩坏到如此的地步,即便是满宠这几天来在雒阳城头上指挥得不错,将骠骑军的进攻打了回去,但是河洛之必败,这已是摆在眼前不争的事实。
王耘已经受够了这一切。
他厌倦了战争。
他参加军队的原因是因为他痛恨黄巾,而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显然无法和黄巾贼抗衡,所以他加入了对抗黄巾的军队当中,而打完了黄巾继续和二袁的战斗,或许可以看成是他在战争这条路线上的惯性,直至当下的关中寒冰,才让他更清晰的知晓,这条路大概是走到头了。
由希望演变而来的绝望,让王耘突然觉得,一切都失去了意义。
再守下去又能如何?
就像是太谷关的唐山一样?
听命行事,然后成为了骠骑军的功勋?
就算是一时能守住雒阳,还能守得一世?
降了罢了,往后过些安安稳稳的日子。
王耘呆呆的夕阳落下,似乎也在心中为了自己前半生而落下了帷幕。
『军侯!那些灋吏又来了!』
在王耘身边,有兵卒提醒道。
王耘回头望去,在城墙的另一头,有穿着蛇纹披风的灋吏小队正在缓缓而来。
王耘皱了皱眉头。
『他娘的,外面要应对骠骑军,里面还要对付这些家伙……这日子,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……』
……
……
有时候,越是希望什么,便是越没有什么,越是不想要什么,偏偏就是发生了什么。
雒阳东城的马面墙上,王耘用力在垛口青砖上捏着,心中一再的提醒自己,别生气,别和这些灋吏起什么冲突,但是……
『王军候!』
灋吏的铜符牌撞在胸甲上叮当响。
铜符牌在夕阳下闪耀着光泽。
这让王耘一时有些恍惚起来,他想起了那些高门大姓院落里面养着的狗,似乎也是挂着一块牌,然而那块牌至少抵得上普通百姓一个月的饭钱,甚至还更多。
为首的灋吏看着王耘沉默,便是皱起眉头来,将手中的半袋黍米扔到了王耘的面前,『军侯不解释解释么?』
黍粒从破口处淅淅沥沥漏下,混进城墙上破碎的青砖缝隙的暗褐色血泥之中。
被两名灋吏按跪在地的什长突然挣扎起来,『那是留给伤兵……』
话音未落,一名灋吏已经一脚踹在了那什长脸上。
血污混杂着半颗碎牙喷溅出来,落在那些黍粒上,和旧有的血污混杂在了一起。
王耘认得这什长,他原本是在唐山手下,后来和其他一些兵卒逃到了雒阳城中,分配到了王耘的手下来。
『军师三令五申,严禁私藏粮草!违者……』青面灋吏的靴底碾着什长手指,他故意顿了顿,环顾四周,好让周围士卒都听见后半句,『当枭首悬垛。』
王耘的喉结动了动。
他瞥见什长后颈的箭疮正在渗脓。
什长是伤兵,还有另外一些兵卒同样也是伤兵。
控制军粮的目的,王耘心知肚明。
如今大汉,可不像是那平和时期,走到哪里只要掏出五铢钱来,多少是可以买一碗饭吃。现在粮草就是性命,每天按人头下发,活着就吃一口,死了的,也就自然省下来了。
那小半袋的黍粒,还是之前没有严格军粮管制之前积攒私藏下来的……
虽然说这小半袋的黍粒是之前藏的,但是并不代表说现在就可以无罪开释。
王耘交待了什长要藏好,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被灋吏给找到了。
『人赃俱获』,说什么也都晚了。
『徐都尉,且慢。』
王耘按住对方欲抽刀的手,『这……这些黍米,是某让他分的……』
王耘解下了腰间印绶,『某愿自缚请见满使君。』
徐灋吏死死的盯着王耘,就像是毒蛇盯着猎物,半晌之后忽然咧嘴一笑,『你这是想要威胁使君?还是准备包庇蠹虫?』
徐姓灋吏的冷笑在城头上响起,宛如丧魂的乌鸦在鸣叫,『恶名都是满使君的,你倒是落下了一个爱护兵卒,勇于担责的好名头?!你知道为什么要管控军粮,偏偏来玩这套!你这是将军法视如儿戏不成?!』
王耘的太阳穴突突跳动。
他想起去岁在陈留大营,是这帮颍川来的灋吏,丝毫不讲任何的情面,活活当众杖毙了七个私分马料的兵卒……
他想起之前在雒阳沟渠之处,也是这些灋吏,将那些试图逃离战场的兵卒一个个的凌迟处死,头颅至今还插在沟渠之处……
『行刑!』
灋吏徐都尉的暴喝撕破暮色。
顿时那什长就被拖到了城垛边上。
环首刀高高举起,刀刃闪耀着残阳的光。
王耘上前,托住了那举起刀的手臂,言辞恳切的说道,『都尉!某以军候身份保他三日!且容他戴罪立功!这雒阳……都保不准谁下一刻是死是活……』
徐灋吏眯起眼,『你什么意思?你是准备造反了?』
王耘皱眉,『怎么说造反?不就是这小半袋军粮么?』
徐灋吏眉毛立起,忽然伸手一把扯开了了那什长的裲裆甲,露出底下裹伤用的素绢,『这绢布如何来的?这是骠骑军才用的裹伤绢布!如今二罪合一,当斩立决!』
王耘愣了一下。
通敌?
怎么可能?
可是在那什长身上的素绢,又像是『确实』的证据,让王耘无话可说。
曹军伤兵,根本没什么像样子的医疗包,或是裹伤的用品。城中药帛十天前就已用尽,伤兵们连裹尸布都拆了当绷带,哪里还能有什么素绢?